星期三, 九月 13, 2006

思念塔里木


(一) 戈壁滩上的露天电影
我是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长大的野丫头。十二岁以前,我都是在塔里木河边一个生产建设兵团度过的。团场还有很多生产队和其他机关部门,大概有上万人。我们家在那个团场的一个有一千多人的生产队里。那种生产队和我后来去过的南方农村老家不同,队员虽然也干农活,但很多是上海知青还有曾经家庭成分不好的牛鬼蛇神伯伯叔叔阿姨们和他们的后代。我们的生产队中央有个很大的露天电影院,电影院周围有医务室,食堂,俱乐部和职工集体宿舍。
团场场部有个广播站,这个广播站拉出了很多线通向各个生产队,早上它会播响军号叫醒团场的上万人起床,中午晚上上班下班还会播些歌曲和一些通讯员来稿,我从不关心这些通讯员们说了什么,记忆当中,我最喜欢听的消息就是,XX生产队今晚八点放映故事片XXX。不用说,通常是我们生产队了,因为那个电影院不是每个生产队都有的,我们队有,是因为人多是个大队。
听到这个消息是非常振奋人心的,放学回家,我放下书包就和邻居的龚小燕还有吴小燕去露天电影院四周侦察,我们侦察的目的是再把这个好消息证实一下,问问专管生产队宣传事务的方叔叔,是不是真的要放映电影?真的是那部电影嘛?写了一手漂亮的楷书的方叔叔拍拍我们的头说,当然,喇叭已经通知了。然后,龚小燕挺着胸脯拉开步子跑在最前面,她是我们农一师十团跑得最快的女少年,她获得过100 米冠军,接下来跟在她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就是我,吴小燕最娇气,舍不得花力气跑,象老太太似地在后面颠,其实,我们用不着跑这么快,但是,不跑好像不足以表达我们心中的喜悦。
我们家住在生产队的最后一排房子,到露天电影院搬凳子椅子占座位是件不轻松的事情,我要走过四排房子才能到达露天电影院,这段不算长不算短的路上有土路,还有沙石路,十岁的我啃哧啃哧搬着大凳子椅子,走上几个来回就累了。搬完我家人的,有时候还要帮姐姐的同学还有我家的亲戚占位子,因为他们的家都不在这个连队,他们要骑自行车走很远的路来看电影,实在不容易,来了怕他们看不到,所以,就提前要我占好座位了。龚小燕和吴小燕没有我那么积极占座位,她们对嗑瓜子的兴趣远远大于看电影的兴趣,在我满头大汗地从家搬来一个又一个凳子椅子的时候,她们在家哗哗地炒葵花瓜子。我是极认真负责地,搬来椅子凳子还要估摸准电影放映机的摆放位子,然后再把凳子椅子放到它的周围。我很喜欢坐在电影放映机旁边看电影,听着哗哗胶片走动的声音,感觉很舒畅,特别是,有星星的夏天的晚上,还可以看见许多萤火虫在电影放映机打出的光束里飞,带给我无限的遐想。
当戈壁滩上最后一缕紫色的晚霞也隐入了夜的幕布里,电影开始了,爸爸抱我坐在我搬来的大椅子上,旁边是我的妈妈还有姐姐,再过去还有姐姐的好朋友同学甚至还有我的表妹堂妹,哈,感觉真幸福。随着电影往下放映,露天电影院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骑自行车来,坐在自行车上看,有的还站在自行车上。偌大的一个空地黑黑地挤满了人。在这个电影院里,我看过许多黄梅戏凤求凰,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等,还有很多黑白电影鸡毛信,铁道游击队,印象最深的有保密局的枪声,庐山恋,从奴隶到将军还有许多印度歌舞片。其中有一部讲唐山大地震的电影〈蓝光闪过以后〉,看了好多天天一黑,我就赶快回家,不敢在外面玩了,抬头看看戈壁滩傍晚蓝色的天空,心里惶惶不安。
露天电影院不仅仅吸引着我和我的家人,还有许多人家,他们为了看这露天电影闹了很多笑话出来。我家前面的张山家,那天电影要开演了,他们一家还忙着炒菜做饭,张山妈妈叫张山来炒韭菜,张山心里想着看电影拿了煤油就倒锅里,然后放菜下锅,等吃的时候,据说那味道终生难忘。还有一次,大冬天里大家穿着厚厚的棉大衣哈着白白的气看着看着电影,突然有家人家着火了,许多大人都把孩子放到座位上去帮他们灭火,爸爸也去了,回来说,那上海知青看电影忘了关炉子,这煤球烧旺了,就把旁边晾着的棉被烤着了,虚惊一场。
这些小插曲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而实际上当时我很少把一部电影在那露天电影院里看完,因为,之前,太兴奋了,又累得搬了那么多凳子椅子,我看着看着电影就睡着了。到了散场的时候,爸爸就背着我回家,回到家,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许多人来家还凳子椅子。我却再也懒得睁眼了。第二天,我和龚小燕还有吴小燕碰在一起玩时,我们都在问,结尾是什么,都说,不知道。不过不要紧,我们很快就从小朋友的哥哥姐姐那里借来一本小画书或者连环画,想把那电影温习几遍都可以。
这些年过去了,我常想,看露天电影发生火灾的事情倒是碰到过好几次,怎么很少听说谁家丢东西了?后来,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好傻,那戈壁滩上的露天电影不用买票又好看,连贼都不愿意偷鸡摸狗,他们去看电影了。
(2006年9月 悉尼 雷莉)

星期六, 九月 09, 2006

丢失的红围巾


一个亚洲女孩,在他身后,一直跟着他,他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天色正渐渐变暗,奥克兰这个绿树丛荫的公园里游人和行人越来越少了。
他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停下了脚步,路边有丛不知名的花在悄悄绽放,花瓣是粉黄色的,重重叠叠,在清冷的冬日黄昏里,显得格外刺眼。他拿出了相机,其实,他不那么喜欢摄影,他觉得所有的照片都比不上人肉眼所见的真实,更比不上记忆中的鲜活,而这一次他带了相机出来旅行,是因为这次旅行之后,他就有澳大利亚绿卡了。这是澳大利亚移民规则,在他拿绿卡前,必须出境一次再重新入境,也就是说他花三天时间,从澳大利亚飞到新西兰转一圈,再飞回澳大利亚时,他就是澳大利亚永久居民了。
他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了潮湿的空气里馥郁的花香。他好久没有闻到这样的花香了,记忆中,陌生的IT专业几乎掏光了他所有的知识,沉重的留学费用带给他的压力在过去的岁月里从未让他轻松过,他所有的时间都被功课和打工占据了,他已经闻够了厨房里的油烟味还有火车站厕所的味道。留学清苦忙碌的生活里,有过这样静静站立,品味花香的时光吗?他轻轻问自己,笑了。
身后有人,他不用回头就知道一定是那个女孩子。
他的耳朵已经熟悉她的旅游鞋摩擦路面的声音了。
其实,他站在这条小径上,就是为了等她。
女孩子也停住了脚步。
他还是没有回头。
他是一个沉静内向的人,大学毕业后,谈过一次恋爱,初恋的女友给了他青春记忆里最初的女人的印象。现在,站在这奥克兰深秋的花园里,曾经的女友和他是那么遥远了,遥远得有些心痛,他知道没有他和她的那次分手,他永远不会考托福出国成为澳大利亚公民,是初恋的女友刺激了他--当年和他分手是因为她投向了一个怀揣着美国绿卡的男人怀抱。
这么想来,忽然,他觉得身后这个跟了他一个下午的陌生女孩反倒比初恋的女友亲切得多,但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转过这条小径,走上了林荫大道。
女孩子跟着他也走上了林荫大道。
他再次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装束,白色的羽绒服,兰色的牛仔裤,有些脏了的旅游鞋,一望就知道是个留学生,如果还有什么吸引人的话,那就是他的脖子上有条红色的围巾,质地和颜色都是上乘的,那是他送给自己二十六岁的生日礼物。对了,他突然记起自己的头发有些新潮,到新西兰来以前,他去理发,理发师觉得他长得有些特点,说他酷,末了,免费给他染了染头发,颜色是栗色的,正好和他栗色的眼珠相配,他有四分之一的哈萨克族血统。他想他除了口袋里没有太多的钱以外,他一切都还算体面的有序的。
他站定,转身。
一缕金色的阳光正好照在女孩清秀的脸上,年龄和他差不多,抑或大一点?直发,飘飘洒洒地散在肩上,女孩穿了一件厚厚的黑高领毛衣,外面是一件半长的黑风衣,她的背后绿树丛丛,恍惚间,觉得那绿把她一身黑染了,黑沾了些生命力,是有些湿润的黑,黑色使女孩看上去很清丽,他曾经学过素描,他想,如果现在有支笔的话,他一定要给她画一张,她是很好的模特儿。
他说,你好。
女孩咬着舌头,艰难地说,里好。
他听出来,这女孩不是中国人。
他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又说,Nice to meet you.
女孩也说,Nice to meet you.
她的发音糟极了,这次,他听出来了,这是日本口音的英语。
没等他问她,女孩自己用不流利的英语说,她来自日本,来旅游。
他说,他就要成为澳大利亚人了,但他生在中国,也是到奥克兰来玩的。
他没说很多,因为他已经发现他们两在交流方面存在一定的困难,他不会日语,而女孩的英语实在是很差。
一时间,他想走了,南半球冬日的夜晚说到就到的。
女孩很敏感,看出了他的企图,她说,Photo, OK?
尽管只有两个单词,但已经足够多了。
他帮她拍了很多张,她也帮他拍,在华灯初放的时候,他们还拍了合影,帮他们拍照的新西兰人,以为他们是情侣,开玩笑说,来个Kiss,近一点再近一点。
女孩坦率的眼神里现出调皮的神色,他也表现出从未有过地豁达和开朗,他们没有跟别人解释说,他们才认识了半个小时,而是互相看了看,很自然地靠近了些又靠近了些,后来,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把手搭在了女孩的肩上,温柔地拥着她,他没注意到友好的新西兰人帮他们拍了几张照片?他闻到了女孩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很迷人,是香水?又好像不是。
女孩艰难地打着手势,说着几个英语单词,他终于明白,她邀请他吃晚饭。
他笑了。
女孩这次很快说出了一个英语单词,nice.
他知道她称赞他帅来着。
他随女孩走进了一家日本料理店。店里不是很多人,女孩显然不只一次到这里来吃过饭,他们各自要了一碗面,他注意到女孩的指甲很干净,没有擦指甲油,手指白皙修长,一看就是那种很乖巧的女孩子。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好,有礼貌地向他致意,等她抬头时,他看到她的五官很精致,只是瘦了些,没有化装,给人一种太冷清的感觉。
女孩指着他的围巾说,很好看,我以前也有一条,但是丢了。
他说,这是我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
女孩一时间没有听懂他的英语,只是谦虚温柔地笑着。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许,什么都不说,就足够好了。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觉得这样很有趣,都笑了。
日本面上来了。他吃得很快,女孩善解人意地笑着,问他是否还要来一碗,他说,够了。
女孩使劲地点了几下头,用日语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她望着他,又笑了。
他感到自己几乎要在这纯净温柔的笑容里被融化。他开始感谢澳大利亚移民局为他们这些新移民制定的出境入境的规定了,没有这个规定,他以为他的日子永远会那么实实在在无风无浪地过下去呢。
从料理店出来,女孩很自然地把她干净的小手交到了他的手中。她的手真凉,但很柔软。
冬天的奥克兰街上,行人早早回家了,他哈了一口气,解下他的红围巾,体贴地把它围在女孩的脖上,女孩被感动了,街灯下,眼睛闪闪发光,看上去楚楚动人。
他用很慢的语速开始给女孩讲他留学的经历,说到女孩不懂的地方,他就跳过去不讲。女孩很专注地听,有时说几句日语,有时说几个英语单词。他们就这样聊着,有时也什么都不聊,彼此享受着这样的沉默时光,走完了长长的一条街,又走了一条街。街上起风了,还飘起了些小雨,晕黄的灯光把雨丝织得迷迷蒙蒙地,一片又一片。
路过一家酒吧,里面有许多人在拉风琴唱着歌,女孩问他,要进去吗?他说,不,我不喜欢喝酒,我喜欢安静。
女孩说他是个好男人,说她的父亲是个酒鬼,有时喝多了还动手打她母亲和她,他从她断断续续的英语里猜出了她的痛苦。
他没有告诉她,他的父母在他十岁的时候,因为一次车祸,两人一起走了,他是在新疆的外婆把他抚养成人的。
终于,他找了个机会,打断了她,他不喜欢听别人痛苦的叙述,这样会使自己心中的痛变得更痛。他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走了一圈,其实女孩住的酒店就在白天他们相遇的公园旁边。他送她到酒店的大堂里,跟她道晚安,再见。
女孩的眼睛望着他,不舍,依恋,信任还有不知从哪来的湿漉漉的感动。她把手从他的臂膀下深深地叉过去,抱住了他,她的黑发上还沾着一些冰凉的雨珠,贴到了他的下巴上,反倒让人觉得有股沁人的暖流从心底流出。
女孩的房间内,地毯上躺着一个硕大的黑色的硬壳旅行箱,他几次想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出来旅行?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不想探询一个人的秘密,他想,别人不想说的,一定有她不说的理由。
他说,我睡在地毯上吧,你睡床。
女孩温柔地点了点头,象母亲一般帮他在地毯上飞快地铺好了临时的床铺。他草草地洗漱好,打着手势对她说,我要睡了,今天在外面玩得很累。女孩欠身,点头,表示理解,从茶几上为他捧上了一杯茶来,他喝了一口,清香扑鼻,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好茶,他真诚地向女孩道谢。
等他喝完了这杯茶,女孩从卫生间出来,穿着洁白的睡裙,仿佛天使一般站在他的面前,他没敢看她,他说,晚安。
女孩关了灯。
黑暗中,他听到女孩在床上轻轻地,轻轻地,翻身,他说,我给你唱歌听吧。
他唱了首《东方之珠》,浑厚的男中音在冬日奥克兰酒店的房间里回旋,反衬得这个夜晚分外地温馨和静谧。
歌声止住,他听到女孩在黑暗中微笑,她也唱起了一首歌,是他熟悉的日本歌曲《冬恋》。女孩的歌声不是很优美,听起来甚至还很凄清。
他们就这样你一首中国歌我一首日本歌,唱到夜深,人静。
他真的困了,在女孩温柔的歌声里,沉沉地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突然醒了过来,黑暗中,他看到女孩穿着洁白的睡衣就坐在他的身边,一直凝视着他。他一把拉了她来,女孩象片树叶一样轻巧,飘落在了他的怀里。
日本女孩柔美的身躯和他的,融合在了一起。夜深深,窗外的雨从未停过,一直那么细细,密密地下着,格外缠绵。
他睡了,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新的一天,奥克兰的天空瓦蓝瓦蓝的,酒店后面有大片的树林,树叶黄黄绿绿,还有红色的枫叶,它们经过一夜冬雨的滋润,整片树林都光亮光亮的了。
女孩不在了,她在他醒来前,就走了,他并不奇怪,他想起女孩的黑皮箱,昨晚仿佛从未打开过,她怀着怎样的心情出来旅行?他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为他们彼此没有留下地址电话,他只知道女孩有个非常普通的名字,叫幸子,而至于他的名字,女孩从未问过,他也没有说。在洗手间里,他看到女孩没有拿走的一管口红,口红很新,好像才用过一次,是那种浅浅的粉紫,他把口红放在鼻子下,使劲地嗅了嗅,但是什么味道都没有。他把它仔细地装进了旅行袋里。
在他离开房间的时候,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辛酸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腔子里喷涌而出。他站在房间中间,闭上了眼睛,把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
在关门的刹那,他注意到,门上居然被女孩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啊。他轻叹,他不解。
他拿了门牌到大堂的柜台去退房,柜台前的负责人说,已经办完了手续,是个小姐今天早上来办的。
他没有再问什么了,走出酒店,奥克兰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若不是这明亮的阳光,他也许会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梦。一阵冷风吹来,他突然想起,他丢失了一样东西,他的红围巾,不在了,是女孩拿走了。
回到澳大利亚,没几天,就是他二十七岁的生日,生性本来就喜欢清静的他没有呼朋引伴和朋友聚会。他来到悉尼著名的维多利亚购物中心,又为自己买了一条红围巾,但是,他没有再把它围在脖子上,而是放进了衣箱的最底层。

第二年的冬天,他认识了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半年后,女孩从国内过来,他们结婚了,妻子帮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压在箱底的一沓照片还有一条崭新的红围巾,奇怪的是,照片每张都拍得很模糊,只能依稀看见一个黑衣女郎和他依偎在一起。
妻子问他,这是谁?
他说,谁都不是。
妻子问,那为什么这么亲密?
他说,我也不知道。
妻子问,既然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保留?不如烧了。
他说,不行,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更不能烧了。
妻子奇怪地看着他,又拿起红围巾,她说,你的?还是她送的?
他说,我买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她说,我不相信,你围这么鲜艳的围巾干什么?不如送给我吧。
这回,他一字一句地说,不行,你最好以后不要再动我的东西了。
后来,他们离婚了,离婚前,他不知道妻子怀孕了,妻子是平静地办完了离婚手续后,回到中国,去医院做的人流。

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们认识好几年了,三十岁的他仿佛已经饱经沧桑,常常坐在我在悉尼唐人街开的茶馆里喝茶,并且每次只喝一种日本茶。他还不只一次跟我提起那次奥克兰之行,我总说不相信他有这样的艳遇,他就说,你看,这是什么?
在他的包里还一直放着那女孩的一管口红,口红是浅浅的粉紫,没有香味,我说这是高档化妆品啊。他温柔地笑了,说,是啊,接着又陷入到更深的回忆里,最后,说到动情处,就什么也不说了,仿佛对面坐的我,就是那个一袭黑衣的日本女孩。

星期五, 九月 08, 2006

轻 尘


(一)

樱被前任男友甩了,咬咬牙从深圳过来,在悉尼大学读市场学硕士。她属于那种乍一看很一般,但仔细看却很有味道的女孩,单眼皮,然而睫毛又黑又长还微微上翘,皮肤不是很白,但正是悉尼满街“鬼妹”时下流行的柔和的棕蜜色;嘴唇有些厚,稍稍翻起,有颗黑痔却恰到好处地长在弯曲的下唇线旁,平添了几分妖媚。

樱在很年轻的时候到深圳闯荡,遇到了“前任男友”,从一见钟情到租房子住在一起打拼天下,两人走过了六年的时光,直到樱28岁。

就在樱28岁这一年,前任因为做电脑生意,意外地发了笔财,同时,还认识了一个大买方,那女人比他大六岁离了婚亦有个孩子,但象多数有钱女子一样保养得很好。生意几经来往,两人就走在了一起。并且打算结婚,共同开拓国内电脑市场。樱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前任甩给了她一个存折,说是给她的补偿,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就走了,看来也着实不需要什么其他的,那边已经应有尽有,樱当时站在租来的房子里,下午的阳光刺得她头晕目眩。

六年时光,彼此连分手饭也没吃,怕是在一起,倦了,也未必可知。

后来有一日,樱突然明白,男人是想要打拼天下的物质,而他那时正好是处在小试牛刀,初尝甜头,急需有人助他一臂之力,好奋勇游到对面花花世界里去的时候,或许,在他潜意识里,一直等着的就是这么一个能帮助他的人出现,谁又知道呢。而这六年,樱傻傻地原以为这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呢,总想条件好些才把她娶了去的。可是,结果却是,娶了个比她有钱的。

存折上的钱,刚够她在深圳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是不是算是给她了另一个归宿?

樱已经恨透了深圳的名利场,她怎么会去买套房子?她把这钱换成了去悉尼的机票,去大洋彼岸深造的学费,想忘了那个人,从头在异国他乡来过,可前不久,那个男人仍然“伊妹儿”她,说没有她的日子,仿佛也不习惯了似的,对过去没有温柔相待她而深感抱歉。

樱刚和亦丰约会的时候,视他如知己,把这伤心的往事都抖给他听了,本也没打算把这些陈年往事瞒着他,吃过亏,没让她变得怯懦,反而平添了几分勇敢和坦率。

可惜,亦丰当时淡淡然,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起身弹了弹烟灰。

亦丰一直记得,两人在刚刚相识时,就把许多的事情说得很明白很透彻的,他们当初是那么寂寞的两个成年人,今日走在一起,也无非是在异国他乡图个一时浪漫图个需要罢了,除此之外,他不想涉足爱情,他想那是两人都不想在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再说,樱当时倾其所有来到这里,就是想离开那个伤心之地,不再回国的了,而亦丰却是怎么都得回去的那种公派留学生,他们的未来在一踏上澳大利亚这片土地时,就注定不一样。何况两人是那种经历过世事,精明得可以的年龄,谁会为对方让步呢?若要表示点什么,亦丰又能表示什么呢。

其实,无论樱拥有怎样的过去和未来,和亦丰他都是不相干的,亦丰是不会放弃他的前程的,出国前,他就是北京一国家机关最年轻的副处长了,出国只是来镀金,回去后等待他的是平坦辽阔的仕途,谁愿意放弃!

半年前,在拥挤的火车车厢里,亦丰一眼把樱看得明白,想这种年龄的女人出国读书,要么是情感不顺,要么是很有事业心的那种,而樱那黑黑长长的眼睛藏在卷曲的眼睫毛里,似有说不出的漫不经心和波澜不惊,这和亦丰在北京大机关大公司见惯了的如鹰眼一般锐利的女处长女科长女秘书的眼光是不一样的,那么,似乎,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子是不可能深藏升官发财的欲望了。亦丰喜欢女人的眼睛少一些咄咄逼人之气,多几分柔和恬静,就象樱的。因此,两人就这样,一个凝视,一个回眸,相识了。

而樱是端庄地,是不可琢磨地,她从不在亦丰的公寓里过夜,樱在的时候,亦丰的北京女友也有电话打来,亦丰当着她的面,接过四五个,暧昧不清地说几句,樱当然是明白人,但她什么也不说。甚至有一次,樱和亦丰刚刚亲热完,电话就响了,亦丰哼哈着说了有足足二十分钟,可惜,樱仍然,还是没有说什么。这种态度倒叫男人有些不安。

但是,今天无论怎样,他要告诉樱,那个北京女友就要和公司里的一个访问团过来几日,可能就是明后天到。他告诉樱的时候,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心理,一是试探樱,希望她表个态,到底怎样看待他们这半年的关系;二来,到底出于诚实的心理,他给樱打过招呼了,至于以后的结果就慢慢来看了。当然,亦丰希望,无论他是否爱她,樱是爱他的,这是男人奇妙的心理,仿佛多了这一层,就能证明自己的男人魅力一样。

终究,樱让他失望了,当他吞吞吐吐把那个人要来的意思说明白之后,樱厚厚的嘴唇不置可否地抿在了一起,双眼眯了起来,看着他,笑了,这个表情是不可琢磨地,有些世故,有些鄙视,更多的是一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然后,樱说,你自己觉得呢?那就叫她来吧,我今天就把在你这的东西带走了,最近也不会和你联系了。

好像是归还一件物品,说声谢谢要走人了。

亦丰以前经历的事情也不少了,但到了澳大利亚他发现许多事情竟然不在他的控制之中,例如,眼前这个结果,是他没有料到的,显然,樱是和他玩玩,连吃醋都谈不上,真的没把他放在心上。

这让男人那方面的自尊心受到了挫折。这半年,他们虽不住在一起,可每周也至少一次肌肤相亲啊,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是怎么啦?

樱再转身走时,轻轻说了声,保重吧,把一个“吧”字的尾音拖得很长,亦丰竟然有窒息的感觉。

门关了,亦丰拿起一个枕头想扔过去,但是,却没有力气,他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XX”,骂过之后,他把自己吓了一跳,因为,他心里是清楚地,樱从未欠过他的,樱的这种态度亦和他的有关。

(二)

恰巧正是寒假期间,离开学还有几日,第二天,樱辞去在麦当劳做清洁工的工作,就离开了悉尼,只身前往珀斯--澳大利亚西边一个美丽的港口城市去了。

珀斯在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间,是另一番风景,樱不想亏待自己,入住的酒店是四星级的,就在海边,可以望见长长的海滩,夕阳西下,还有冲浪的人们。看久了大海,就不觉和海一样沉静下来,是夜,樱睡得很好,连梦也没做一个。樱在澳大利亚也没什么朋友,最亲近的人,恐怕也是亦丰,可这么一闹,也没必要联系了,樱把手机也关了。

樱到街上去走走。时下,天气还有些凉,樱穿了件紧身的暖和的靛蓝色唐装,把长长的头发披了下来就出了酒店。一路上都有人看她,合身的唐装前襟绣着一朵娇艳的牡丹,宽大的袖口滚了黑边,平添了许多贵气,还好樱不是很高大的那种女孩子,她是苗条而又柔软的,这样的唐装穿在她身上,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有许多家卖土著艺术品的商店,樱在里面徘徊,却是什么也不想买,从店里出来,有人在耳畔说“你好”,吓了樱一跳,因为对方是个澳大利亚人,说“你好”,字正腔圆,倒比樱这个从南中国来的女孩子说得还好。蓝蓝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高高的个子,三十出头,不是很英俊,但有几分斯文,樱迎着他,笑了,樱的笑或许在洋人眼中是更有魅力的,因为她细长的眼睛如他们见惯了的中国古代仕女图上的一般---他们认为那才是中国美人的眼睛,况且这黑且长的睫毛把这弯弯的笑眼勾画得总是很鲜明很生动,还有这样生动的眉眼长在洋人整日晒来晒去却可遇而不可求的棕蜜色柔和的肌肤上,反要比国人公认的那种大大杏眼洁白面孔不同凡响得多,高贵得多,原因还在于这张脸在洋人眼里,是精致的异国风情的女人的脸,所以就经得住一看再看了。现在,湛蓝的眼睛就一直这么盯着她看。

澳大利亚男人又说话了,他说,他在中国学过四年的中文,恭敬地掏出一张名片,上面用中文印着一个响当当的中国名字---曹操。

樱又笑了,她说,你看过《三国演义》?

曹操说,我看过小画书,他是我崇拜的英雄。

樱说,真了不起。

曹操显然下过工夫学过普通话,他不怎么费力地和樱聊起中国许多的事情,甚至还向樱推荐了一部中国电影--《小裁缝》,这部电影樱没有看过,曹操于是用中文向她讲述了电影的梗概,他居然还认识里面的女演员周迅,曹操说周迅没有樱好看,太象个营养不良的小女孩了,樱被他夸奖得不好意思了,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印在珀斯马路上的影子,此时被合体的唐装包裹得玲珑有致。樱拢了拢长发,说有事要走了。

曹操说,你能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樱撒谎说,我没有手机。

曹操说,那你住在哪儿?我请你喝茶,可以吗?

樱面对着一双坦诚热切的眼睛,她想,不就是喝喝茶吗?何况,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茶友啊。樱以前在深圳一家外企做过两天办公室秘书工作,她和那些大鼻子蓝眼睛的外企老总打过交道,她深知,眼前的曹操是出于真诚想认识她。

樱把她住的酒店的电话号码给了他,曹操很仔细地把那张小纸片叠好放进了衣兜里,樱朝他挥挥手,就走了。

一个人出来旅游,寂寞是寂寞,但很自由潇洒,樱推门进了一家临街的咖啡店,要了一杯香浓的意大利咖啡,打开包里装着的一本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就旁若无人地看起了书。咖啡喝尽了,又要了杯绿茶,后来肚子有些饿了,就要了一块蛋糕,吃蛋糕时,才抬头细细打量这家咖啡店,陈设的都是些很古老的粗笨的家具,头顶甚至还悬着一个硕大的电风扇,柜台角落错落有致摆放着大大小小的不同款式的马灯--那是很早以前渔夫捕鱼用的,墙上的壁灯也是很古老的那种,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光,甚至墙角还有一架古老的风琴,午后的阳光从落地玻璃窗射进来,正好给旧风琴拉了一条灿烂的口子。不停有人出去再进来,摇晃着的门上镶嵌着几何形状五彩的厚玻璃,反射出班驳的光,照得人有些迷糊。

樱不知自己是看小说有些头晕了,还是这古老的咖啡店让人沉醉,兀自托着腮,看着一盏盏马灯,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直到咖啡店的老板点亮了几盏柜台上的马灯,直到老板放了一首老歌,卡彭特的《昨日重现》,才把她唤醒。

樱回酒店又睡了一大觉,觉得这样睡下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啊,她有太多的伤心事了,而无法向人倾诉。要说樱一点都不喜欢亦丰那是错的,不仅喜欢,而且是越来越多了,这点女人和男人不同,只是亦丰他自己从未说过他们的未来,他更多的是和樱讨论他自己在国内光辉灿烂的前途,这多少让樱想起从前那个人,想起这些,就伤感地把那刚刚萌芽的感情搁在了一个没有阳光的小角落。

要让樱跟他走也不是没有可能地,但前提是,亦丰爱她,樱和世间多数女子一样期盼爱情,有一次,樱记得自己这么跟亦丰说过,但是,亦丰满脸是不置可否地神色。可是,谁能想到,亦丰的北京女友说来就来了,这次是教樱无处可逃,以前亦丰也说起过这个女朋友,樱也听他们打过电话,但是樱想,日子久了就会断的,那人又不在身边,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差别---她倒是把事事往好的方向看去,然而,没料到,该好的还是那么好。自己这半年又算什么呢?

樱的泪水濡湿了洁白的枕头,海风吹起了她房间的纱帘,恍惚不定地柔柔地自上而下鼓起又落下,樱看呆了,竟然没有泪水了--也不知道是风吹干了,还是风把她的魂魄带到了远方。

酒店的冰柜里有啤酒,樱打开一听,一气喝完。

樱最没料到的是,自己为解一时郁闷,和亦丰在了一起,到头来,反把自己又弄丢了,此时加倍的郁闷了。

电话响了,不接也知道是那个曹操打来的,这样寂静的夜里,找个人聊聊天,又有何妨?樱接了电话,曹操说,他就在楼下,我们去喝热巧克力,怎样?

樱说,好的。

樱再见到他时,曹操穿了一件黑立领薄呢大衣,头发也是刚剪过的,看来,他为来见樱,着实好好打扮了一番。樱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把头发扎了起来,一大把活泼泼地甩在脑后。

他们没走很远,夜晚,珀斯的风很大。曹操领着樱去了一家甜品店,买了一杯热巧克力给樱,樱的胃里空空的,只有凉啤酒,现在添了热巧克力,感觉到脸上有了红晕。曹操把她照顾得很周到,眼睛不离她左右,终于,很中国式的问了一句,你多大了?

樱说,29岁,快三十了,你呢?

曹操说,34岁。停了片刻,曹操又说,你看上去象只有二十岁。

樱说,你看我的眼角都有皱纹了。

曹操很认真地来看,樱不好意思地把头侧过去了。曹操是善解风情地,他趁势帮樱整理了一下头发,樱却敏感地坐直了身子。

曹操说,我带你去一处地方听音乐。

出了甜品店,夜风吹得人有些冷,有些乱。曹操很绅士地让樱的手挽住他的,樱挽住了他的,两人走在街上,昏昏的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奇怪的是,竟然没人用中文或英文说句什么。

(三)

那是一处高雅的地方,在珀斯另一个大酒店的顶楼,有喷泉有香熏草,还有许多举止高雅,衣着得体的男人和女人。有人和曹操打招呼,曹操有樱的陪伴,看上去很自豪很骄傲的样子,这是樱没有料到的。

曹操说,他曾经是学习国际贸易的,这里是他一个朋友开的酒吧。除此之外,曹操什么都没有再说,樱什么也都不想再问。

曹操很体贴地为樱点了一杯女士红酒,樱很快就有些头昏了。曹操在她耳边说,你真的很漂亮……

樱已经过了单纯的年龄,但也不再假装单纯,她是懂的。樱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改用英语给曹操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其实就是樱,另外两个是她以前的男友还有悉尼的亦丰。樱说完,斜眼看着曹操说,你说,这样一个女人的心情,你现在能明白吗?我就和她一样,此时什么事情都不愿意想,不愿意做,和你听听音乐就足够好了。

曹操饶有趣味地看着樱说,我没有别的意思,请你相信我,但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这和你说的故事不是一个故事。

樱楞住了,她再一次在曹操湛蓝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真诚和热切,樱到澳大利亚来了近一年,樱知道,蓝眼睛黄头发的爱情说来就来了,他们的浪漫和柔情淹没过许多亚洲女人,有许多人从他们的蓝眼睛里浮上岸来,却再也不想跳进其他颜色的眼睛里了,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们似乎很懂得女人的心。樱还没有做好准备,她不打算跳进那片湛蓝的海洋里,她怕她到时没有那样的勇气游上岸来,她是一个柔弱的中国女人。

曹操把宽大的手掌放在了樱的背上。樱说,我要回酒店了。

酒店门口,曹操礼貌地拥了一下樱,并说,晚安,然后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后来的几天,樱独自到珀斯周围的一些小岛去游玩,但无论回来多晚,曹操一定都会给她电话,并在楼下彬彬有礼地守候,和她去喝热巧克力。樱走的前夜,曹操提议樱去他的家里看看,他说,我是君子,我们可以互相了解并且成为你们中国人说的知己。

樱笑得很痛快,这是她旅游以来笑得最开心地,但是,她还是没去。

因为,她的心,还在等待另一个人的声音。

(四)

亦丰的北京女朋友当然来了,亦丰去悉尼机场接的她。

半年没见,双方都有些生分了,特别是亦丰,看那个人,怎么看怎么也不舒服了,问题出在她粉红的套装上吗?好像不是,那是她精致的化了装的脸蛋吗?好像也不是,从前在北京她也一直是这样的,她在一家大国企里做总经理助理,人不能不是那种紧绷绷地临战状态,这也是亦丰理解的,可如今就是不舒服了。后来亦丰听她指挥他去搬她的总经理的行李时,感觉特别刺耳,他才明白这北京女人整个儿让他不舒服的原因出在哪里了,但是亦丰什么也没有说。

路上,亦丰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今晚该睡在哪里。

亦丰在北京有自己的一套房子,那时,到了周末两人就去那里幽会,亦丰刚到澳大利亚的头两个月是很想念那些个浪漫的周末的。后来遇到了樱,就渐渐把这些思念收藏起来,慢慢就又淡了。现在,要让他再把那些小思小念再提起,亦丰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但是,这个夜晚不和她一起分享,等于是宣告两人的关系结束了,但那有必要吗?樱把手机关了,也不知她在哪里,是让他心寒了的。如果和这边也闹崩了,再过几个月回国时,又将该怎么办才好啊。

晚饭,亦丰是和北京女友她们公司的老总,还有几个领导一起吃的,吃的很好,在唐人街一家鲍鱼海鲜酒家点了满满一桌。亦丰在国内也经常这样被人宴请,到澳大利亚几个月来,竟然有些陌生了,不过,毕竟他是在场面上混久了的人,很快他就融入了他们的气氛中,海吃海喝起来。席间,亦丰也有别扭的时候,他的北京女友尖声尖气地忙着招呼这些个领导,还把亦丰当作一件礼物似地介绍给在座的头头脑脑,亦丰觉得很是尴尬,毕竟他是沾了这女人的光才混了这顿好饭吃的。

晚饭过后,领导们都结伴去逛悉尼的夜景。北京女友把他们送走以后,才转过头来对亦丰说,我们只能在这呆两个晚上,后天要去墨尔本呢。亦丰心里松了一口气,但他很快就又掩饰着说,怎么不多呆几日呢。

北京女友的心思还不完全在他身上,她没有注意到这语气里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她是那种对自己充满信心勇往直前的人。

不过,她确实应该有信心,名牌大学毕业,高干子女,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总经理助理,经常陪老总出国考察访问,见过大世面,尽管三十了,青春在远去,但是她不怕,她有自己的荣誉和事业,围在她身边向她献殷勤的各种男人都有,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她从不畏惧脸上的皱纹和即逝的青春。亦丰是了解她的,他们从小相识,他们的父辈曾经是战友,而今,他们俩在国内是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把他们拴在一起的不仅仅是感情因素。

因此,从某种程度来说,亦丰是有些怕她的。

亦丰这一夜留在了北京女友的房间里。

这个夜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那细长的眼睛,在密密的密密的睫毛里笑,他激动地想去亲吻那眼睛旁的皱纹……

醒来,北京女友已经起床去陪领导了,留给他一个字条,“自己去找吃的,我们出去走走,吻。”

亦丰打开了手机,他想给一个人打个电话,但是,他没有勇气按下那一串早在心里捻熟了的号码。

亦丰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夜之间,胡须疯长,憔悴不堪。

憔悴许是心累,也未曾可知,可是,第二夜,他没走,也留了下来。

亦丰把北京女友送上了去墨尔本的航班时,樱也回到了悉尼,他们没再联系。

很快,亦丰公派留学结束,归国的日期就在眼前,亦丰拨了樱的号码,已经停机了,于是就给樱从前的住所去了个电话,房东说,那个中国女孩两个月前早就搬走了。亦丰找樱找了一大圈,然而,樱好像是空气,一下子从悉尼蒸发了,他什么也没找着,他知道他是找她找得太晚了。

亦丰不死心,他在临走前,他仔细想过,如果不去和那个人说说话,那将会是他终身的遗憾。他来到了樱所在的学校,找到了系里,接待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慈眉善目的办事员,她很快从电脑里调出了樱的资料,她认真地把亦丰看了好几眼,低声地问他:“请问,你是她什么人?”

亦丰说:“一个好朋友。”

办事员用英文说得很慢,尽量把每个音节发得清楚,她说:“很抱歉,她出车祸死了,是在上个月。”

亦丰楞住了。在他拼命思索的时候,她同情地递给了他一份英文报纸,报纸上说,“那场车祸中,死去的叫樱的中国女孩还有一个学期就拿到市场学硕士学位了,她的功课很好,是个勤奋的学生。车上的司机受了重伤,终因抢救无效而在医院身亡,临终前,他说,他是樱的朋友,从珀斯过来,专为庆祝她的生日的……”

亦丰看着报纸,顿然觉得这个世界索然无味,原来,一个人要离开一个人以及她身后五光十色的世界是这么轻率的事情,甚至连招呼都不用打。他边走边想,樱在离开这个世界的刹那有没有想起过他?然而,这些日子以来,他是经常想起她的。

他已经记不清他是怎样从樱的学校里出来的,依稀记得,那个优雅年迈的办事员临走前对他还说,樱的母亲来过,已经把她带回了中国。

亦丰,耿耿于怀的,还有,和樱一起走的,竟然是个蓝眼睛黄头发的老外,他想知道樱是怎样认识他的。亦丰记得,樱说过,她不喜欢和蓝眼睛黄头发谈恋爱,她说看不懂他们在想什么,但是,毕竟她还是和那样一个人一起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现在想挽留都挽留不住了。

亦丰回到他那已经收拾清爽的公寓里,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放着不多的一点行李,这里,曾还有过他和樱短暂的爱情,亦丰想去寻出点樱的纪念品来好把它们带回中国,却发现他们两人连一张合影也未曾留下,而他能带走的亦只有樱留在他枕畔的点点温馨了。

在亦丰拎起行李离开公寓的刹那,恍惚间,他又看见了那双细长的藏在密密睫毛里的眼睛正闪着柔和恬静的光芒看着他,还有那天那个人那句拖长了尾音的“保重吧---”在屋中轻轻回响,没想到那竟是樱和他永别的话语,而他后来还骂她什么来着?

亦丰泪水滂沱,兀自靠在门上,没有气力再走出那扇门了。

樱去的那天,正好三十岁。
2003年岁末 悉尼

星期四, 九月 07, 2006

天使的眼神


晚九点,探望产妇和婴儿的朋友陆续离开了病房,那些才刚刚当上父亲不久的男人们也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妻儿。这一刻,澳大利亚的夜才刚刚开始,Kogarah圣约翰医院的走廊上偶尔传来脚步声,也一定是轻柔的沙沙,沙沙声,不紧不慢地,足以安慰每一位年轻妈妈的心。
衬 着这样安静的夜幕,我躺在病床上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那是对十八个小时痛苦分娩的余悸。床脚微弱的灯光照着躺在婴儿车里的宝宝,他小小的头还没有我一 个拳头大,皮肤是那么娇嫩,甚至可以闻到他新鲜的气息。他刚从妈妈温暖的身体里出来,此时在襁褓里睡得很沉。打量着他小小的鼻子,嘴巴,还有头上那一小撮 头发,突然,我的鼻子有些发酸,我问自己,怎么把这么一个小人带大啊?!他看上去是这样的娇弱,他会生病吗?他哭了我该怎么办?他饿了呢?顾不上许多,赤 足跳下了床,在包里找到了电话卡,跟邻床的黎巴嫩妈妈打了一个招呼就踩着冰凉的地板到走廊上打电话去了。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远在中国的母亲沙哑苍 老的声音,我给她报喜的同时,也给她带了深深的忧虑。她说,没有一个亲人在你身边,你们又没有经验,怎么带这个孩子啊…… 我的喉头一时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好久好久,和母亲都没有言语。母亲的担忧就是我的担忧,我和先生两个留学生,没有丝毫经验,又没有一个帮手,确实怎么办 呢?此时,听母亲这么一说,两行清泪滑落下来,站在冰凉的走廊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是啊,母亲帮不了我了,六十八岁的她已经被骨质疏松症折磨得走路都 不利索了,怎么可能漂洋过海飞到澳大利亚来帮我。收住眼泪,挂了电话,无奈地穿过长长的昏暗的走廊回到病房。
宝宝依然在睡呢,黎巴嫩妈妈说,你宝宝比我女儿乖多了,这么安静,真是少见了,你们中国人的孩子很好带吧。
我茫然地对着宝宝笑了笑,孤独,惶惑,忐忑,种种辛酸的感觉都一齐涌上心头,我还不知道怎么当妈妈呢,我对小家伙说,对不起。
疲倦向我袭来,闭上了眼睛。突然,宝宝在婴儿车里断断续续地哼了几声,顾不上疼痛,我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样让他安静。我按铃叫来了护士,带印度口音的护士很有经验地看了看,对我说,他还不习惯一个人睡,他要闻到你的气味听到你的心跳才感到安全。
她帮我把孩子放到了我怀里,就走了。
奇迹出现了,宝宝他居然不再叫了,很满足的样子,还咂了咂嘴。我把他瘦小的身体轻轻地轻轻地放进了我的臂弯里,让他再靠近我的胸膛一点,再靠近一点,睡吧,宝贝儿。无论周身多么不合适,我也不敢翻身,连一个小动作我也不敢做,生怕惊扰了他甜美的梦。
尽 管这样侧卧着睡,着实不舒服,但是我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在看我,醒来,打量四周,发现原来是臂弯里的宝宝一直在看着我!不知道他这样看我看 了多久了,他想跟妈妈打招呼吗?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他一副沉静的样子,美丽的黑黑的大眼珠懵懵懂懂地凝视着我,间或疲倦虚弱地闭一闭,但又很快就睁开 了。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没有见过太阳月亮星星大海,也没有见过毒蛇猛兽,里面没有丝毫惊惧伤心和忧郁也没有惊讶和狂喜,那是波澜不惊地,无所畏惧地纯 净至极的眼神,但是,偶尔,在睁眼闭眼之间,流露出虚弱和无力,足以让每一位母亲为之感动,从心底里迸发出一股照顾他养育他的巨大的力量。他凝视着我,我 也凝视着他,这一刻,周围的一切都凝固静止了?这是妈妈第一次和她的宝宝交流!我居然开始坚信他一定是个精灵了,他是什么都懂的,他明白妈妈的无助,他知 道妈妈此时的烦恼和担忧,他醒来一定是想鼓励我呢。
刹那间,我获得了无穷的勇气,这勇气冲破了重重黑夜,使我忘记了所有身体的不适,并把心中一切柔弱和依赖的东西都赶走了。
于是,顾不着产后的疼痛,艰难地下床,找到装在包里怎样哺乳的资料,如同做研究生课题一般,翻开书页,把宝宝揽在怀里,开始学习研究怎样给他喂奶了。
夜凉如水,宝宝身体散发出的体温,温暖着我的,我的也温暖着他。
夜凉如水,想起留学到澳大利亚的种种艰难和困苦,此刻,在我眼中,都变得格外渺小,仿佛四周潮水退去,人生走上了一片新的天地,再回头看过去,都不算什么了。
我在宝宝黑黑的眼睛里,找到了比海还深的,传说中女人与生俱来的一样东西---母性。
再 把宝宝放下,东方已白,独自出去倒杯水喝,一个澳大利亚孕妇在家人的搀扶下在医院的走廊里不停地走着,阵痛把她折磨得腰都难以直起,那就是昨天此时的我 啊,我向她笑笑,我对她说,孩子出生后,看着他的眼睛,你就会忘记现在的一切痛苦。一个朋友曾对我说,母亲推动摇篮的手是推动地球的手,我想,这双手的力 量可能源于孩子那天使般凝望着母亲的眼神吧。

2004年3月

这一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这一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听着窗外的鸟叫还有垃圾车哐当哐当的声音我醒了,悉尼的春天到了,天气转暖,两岁半的雨田昨天晚上几乎没有盖被子,此时他撅着小屁股,翻了个身,横躺在枕头上继续呼呼大睡,一切都好。电子闹钟,7点20分,我翻身下床。

7:30分,我站在厨房给雨田搅好了营养米糊,端着杯子,走进卧室,把他从床上拎起来,让他看清吸管,快点喝下去。雨田很配合,迷迷糊糊坐在被窝堆里喝他的“糕糕”。

7:40分,我煮好了两个鸡蛋,老公也从卫生间出来,用手扫着他的小平头,我说,快吃鸡蛋,一天一个蛋,保证大脑的正常工作。

8:00,老公在门厅穿鞋,跟我和雨田说再见,雨田已穿戴整齐在沙发那玩,听到哐当关门声,追到门边去看,爸爸已经关门赶火车去了,小小的脸上都是不舍。我把他从门边抱来,怏怏地想,今天怎么起晚了,没能抱着雨田跟爸爸在门廊里给他一个kiss,说声have a nice day。这是自从雨田出生以后,我们家一直保持的习惯。

8:20,整理好了雨田的小书包,胡乱洗洗脸,把头发随便扎一下,穿件粉色的毛衣外套,镜子里有个眼睛有点浮肿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向我微笑,我赶紧为“她”擦点粉底液,抹了点润唇膏。

8:40,到幼儿园,头发亚麻色,眼睛深凹进去漂亮的伊丽莎白阿姨张开热情的双臂对雨田说,早上好。早上真的很好,许多蓝眼睛的洋娃娃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我的小雨田,雨田走向伊丽莎白,和阿姨一起唱歌,回头冲着我高兴地叫了一声妈妈,我笑着告诉他,雨田乖,下午妈妈来接你。走下楼梯,他没有叫没有哭,早上真的很好。

9:00,我开车来到另一个小镇好市围去购物,在进停车场的大坡上,有辆车在那靠边停,我的车也正好要爬上坡顶,一下子被它卡住了。等重新再启动再爬坡,没给好油,车往后滑了点,我一脚油门又加上去,差点撞到前面的车,还好,前面的车象知道后面可能会出的险情似的,缩着车屁股跟着往前移了点地给我腾出了一点空间。走进商场,走过麦当劳,才感觉饥肠辘辘,我忘了吃那只鸡蛋,买了一份麦当劳早餐,坐在商场一隅吃,蜂蜜蛋饼我几口就吃完了,咖啡有点烫,只能一口一口慢慢啜着,看见对面转角处有个咖啡甜点快餐柜,有对华人夫妇在那里忙碌着,他们从国内过来有十多年了,老板娘曾经告诉我,自从做了这个生意,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圣诞节才休息两天,每天从早忙到晚,一家四口吃速冻食品,不过,还好,大儿子很争气,考上了一所好中学,功课不错。今天,他们仍和往常一样辛苦地忙碌着,丈夫在忙着给一位老绅士冲咖啡,太太在收拾柜台。我的咖啡也喝完了。不想打扰他们,走下了电梯。

9:30,MYER商场门口写着“父亲节大甩卖”,突然想起,昨天接雨田的时候,老师给了我一枚书签,说是雨田画的,上面有老师帮雨田写的“我爱爸爸。”走进商场,看见许多主妇在男装部这里看衣服,这么早,有的柜台就排队买单了。我逛了一圈,又在老公穿惯了的牌子前停下来,没花多久,就给他选了一件军绿色的休闲衫,背后还有幅别致的画。就是它了,我拿着衣服也去排队付钱。前面有三个澳大利亚妇女也拿着几件男装,我们互相看看,象熟识的老朋友那样,一切尽在不言中,都笑了。

10:20,我又去了这家华人食品店,不是因为他的食品有什么特别,而是因为它宽敞洁净,这就足够了。这家华人食品店的一位理货师傅总是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今天一进去就看见他,戴副眼镜,挺斯文地,系着围裙,脸上一团和气,他说,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出来买菜了。我说,孩子去幼儿园了。他停下手里的活,对我说,孩子很重要啊,要好好带。我说,是啊,你的孩子呢?我的那个,十四岁了,上学去了,你知道吗?我曾经不要工作在家里带了他两年呢。我说,在澳洲啊?他说,不是,在陕西西安,我刚从西安到澳洲来半年!我说,多么了不起的爸爸啊,你喜欢澳洲吗?喜欢,他扶扶眼镜说,这里的环境好,治安好,呵,他晃晃头说,生活,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地,到了这,家都搬来了,也不能回去了,就好好过吧。我深深地点点头,我是这样理解他,生活没有那么多大道理来讨论,做一行爱一行,心安就是家。我提着提篮,买了许多蔬菜,冷冻柜里有大鱼头,买个鱼头做垛椒鱼头给老公吃,他说,好久没吃鱼头了。临出门,看见很多小孩子吃的零食,给雨田买了盒小熊饼干。

11:10,开车回家,在后视镜里,看见后面一个年轻的女孩一边开车一边在唱歌,口型很夸张,化的装很浓,穿的也很鲜艳,我觉得她应该是个演员,至少她在尝试怎样成为一名歌唱家,看仔细些,是不是Australia Idol?我为我自己的想法笑了。我一个人开车的时候,很喜欢从后视镜里观察后面的司机,特别是碰到红灯,就会有充足的时间去看后视镜,判断后面朋友的职业,判断他们的性格。我发现,一个人开着车孤独地走在路上时,那张脸上往往写满了生活的内容,快乐的,疲惫的,微笑的,若有所思的,忧虑的,烦躁的,甚至满面泪水的,这比和两个人在车上时,那张脸上的表情更生动真实。我想,以后,我一定要把这个“后视镜里孤独的旅程”写进我的小说,有了这些后视镜里的陌生人的面孔,我觉得人在旅途其实并不孤独。收音机里在采访一个澳大利亚导演,他最近拍了一部片子,有土著演员,导演说,土著演员的语言很有特点,表演很真实.我专心地听他们的电影对白,不想错过这个学习英语和澳大利亚文化的好机会.

11:25,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蔬菜食品还有肉气喘吁吁爬上三楼,回到家。雨田的玩具丢了一地,洗衣机里还有很多衣服没洗,更糟糕的是,这两天,雨田咳嗽,每晚睡下就咳嗽还会呕吐,许多毛巾和床单都弄脏了,我必须把这些洗出来晾好。我开始手脚不停地整理房间打扫卫生。澳大利亚人工真贵,请个人来做家务,还不如自己做划算。国内朋友养了孩子,家里请两保姆,一个煲汤,一个做家务,妈妈只负责喂奶,换尿布有时都是保姆做了,说起来,还真有点羡慕。但想想,那孩子岂不是老被人抱着,这样孩子会不会很娇气呢?剥夺了他探索生命的权利呢?想想雨田刚会爬的时候,我一边做饭他一边爬进厨房找妈妈来玩,感觉不是很幸福吗?若是有保姆,妈妈一定不会给他很多时间和空间让他自由地探索世界,妈妈会自私地把他的世界全部填满拥抱和宠爱,想想,还是这样好,独立的妈妈一定会养出独立的宝宝。

12:30,厨房很久没清扫了,我拿起刷子刷厨房的台子,水槽,把许多不要的东西扔进了垃圾箱。厨房对于一个家庭妇女来说,是她另一个工作间,厨房不爽,菜也一定不想做好吃。外面阳光明媚,没有风,有薄薄的云在天上挂着,我一边干活一边享受着这澳大利亚午后的宁静。

下午1:40, 一个明亮干净的家呈现在我的面前,衣服洗好晾好,玩具整理好,干净衣服放进了衣柜,厨房的瓷砖闪闪发光,卫生间用手擦一下,没有灰尘。整个家散发出消毒水清新的气息,我深吸一口气,冲了一杯咖啡,把早上没吃的鸡蛋吃了,又吃了一个橘子,然后坐在电脑前,看我昨天写的文章,觉得写得不好,删掉了两千多字。

3:00,家里没有牛奶鸡蛋---即便上午买了也拿不动上楼。于是,又走出家门,在街上,碰到一个好久没见面的朋友,看她苗条的身段,就知道她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出生了,她说,BB就在外面。喧闹的森林大道上,我看见她年迈的母亲帮她背着一个粉红粉红的新生婴儿,童车里还有一个大的睡着了,妈妈说,小的出生后,大的开始争宠,更加辛苦,简直不能坚持母乳喂养。我说,那小的岂不可怜,因为哥哥争宠,累得妈妈没有奶水,只能喝配方奶粉了,看来,还是当老大好。她说,你什么时候生第二个?我开玩笑说,不生了,不想给老二配方奶粉吃。

4:30,我去幼儿园接雨田。今天是星期五,许多孩子都已经被接走了,雨田他们那帮小朋友所剩无几,下午换了一个阿姨,米黄色的头发,阿姨说,雨田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就是经常把手伸到马桶里玩水。雨田湿着衣服袖子站在我身边高兴得叫我妈妈,他的鼻涕已经风干了,上面沾了好多沙子,耳朵里头发上也都是沙子,末了,阿姨又说,雨田已经能听懂一些英文了,知道英文换尿布的意思。我们商量从下周开始一起训练雨田上厕所.

5:00,雨田一进家门,就开始唱“Teddy bear, Teddy bear.”他又学会了一首新的英文歌,自从他去了澳大利亚的幼儿园以后,每天都带一点洋气的东西回来,从Thank you very much 到 Baa Baa black sheep,前两天,还跟妈妈摆手说No No,不说“不”了。 我一边给他换衣服,一边唱起了中文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唱着唱着,觉得嗓子是哑的,赶紧喊两嗓子,雨田嘿嘿地笑了,用热热的小嘴去啃妈妈的鼻子。

6:00,晚餐准备妥当。雨田拉着我的手说,妈妈坐,妈妈一起画画。我坐下来,和他在餐桌上铺开纸画河马,画猪头,教他认识中国字,大,小,多,少。

7:20,老公回来了,雨田和我站在门口迎接他,雨田亲爸爸的脸颊,爸爸亲妈妈的脸颊,雨田把妈妈爸爸的头挤在一起,咯咯地笑。进了家门,老公说,好饿,看看桌上的玉米排骨汤越南肉肠还有青菜喷香的米饭,我说,爸爸节快乐,老公试了试我买的礼物,说,衣服挺好的。

7:30,我和老公面对面坐着,雨田坐在我们中间吃晚餐。老公说,今天过的怎么样?我说,一切都好,雨田学会唱英文歌了,我这一天很充实,你呢?老公说,很忙很累。

洗碗时,老公没有表扬我说今天厨房格外整洁,有丝遗憾,转身,以飞快的速度给雨田洗澡,讲故事。哄他睡觉的时候,我差点自己先睡着,这两天晚上雨田总被咳醒,我也没睡好,但闭着眼想,我不能睡,九点以后的安静时间不可多得,我应该写两个字,哪怕就两个字也好,以后我想写本小说,那小说的名字叫“后视镜里孤独的旅程。”若不想写,看看书也行啊,一页,两页,都可以。可我还是睡着了。突然,醒来,明亮的灯光下,我们一家三口都横在大床上,雨田就在我身边,胖胖的脸上小嘴微微张开,流着小鼻涕,打着小鼾,老公睡在我们母子的脚头,歪在被子上,鼻息沉沉。关了灯,我的眼眶有点湿润,其实是觉得自己很幸福,身边有两个生命,因为有了我,他们健康,愉快地生活着。


2006年9月 悉尼

星期三, 九月 06, 2006

星期五, 九月 01, 2006

太平洋上的绿珍珠瓦努阿图


早就听说澳大利亚的东边有一个美丽的岛国--瓦努阿图。2003年4月,不顾SARS在全球闹得沸沸扬扬,就固执地买了机票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从悉尼飞往瓦努阿图,况且不用签证,确实省去了许多麻烦。
虽说同在南半球,只有三个多小时的飞机,但是到了,才发现这是一个和澳大利亚差距很大的国家,因为,瓦努阿图是这样远离工业文明,没有灯红酒绿,没有机器喧嚣,夜晚,倾听秋虫呢喃一片,四周是沉沉的寂静;白天,是漫山遍野大把大把的绿,海水也是那种蓝得可以一眼望见贝壳和海星的。置身其中,前尘往事仿佛都化作了云烟。
瓦努阿图人天生是能歌善舞的艺术家。他们的歌唱组合都是男女分开的,通常六七个人一组,结了婚的不分男女右耳还插朵白花,歌声没经任何专业训练,乐器也是取自当地的材料制作的。在夜晚,喝一杯啤酒,和着太平洋上吹来的凉风,细细品味那歌声,觉得分外悦耳动听。有趣的是,女人们不跳火辣辣的草裙舞,而是男人们身着草裙跳舞,舞姿优美,颇有阳刚之气,象在打鱼,又象在爬椰子树,和中国的许多古典舞蹈一样,也和祭祀庆典活动有关,赏罢,有些感天动地泣鬼神的味道。
瓦努阿图是一处这样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到这里来渡假的当然有许多外国游客。这里的人可能也深深意识到他们所处环境的美丽,于是,就格外珍惜。说来也许不相信,我在瓦努阿图期间,买水果几乎是用手捧回酒店的,他们的塑料袋非常贵,那是用一种易风化溶解的特殊材料制成的。不由让人对他们的环保意识刮目相看,想想在澳大利亚每天随手丢弃的塑料袋数不胜数,不禁令人汗颜。
和我们呆惯了的都市相比,瓦努阿图的首都珀力维拉确实太象乡下了,只有那么一条街道,慢慢走半个小时也就逛完了。但是,千万不可小瞧这条街道,就在这里,百分之八十的店铺都是华人开的,有服装店,餐馆,超市等等。一位在瓦努阿图做了八年服装生意的新加坡华人说,在这里做生意不缴税,又没有其他地方消费,因此,其实就是攒钱了,过圣诞节时,周围的岛民都划船到这里来采购,几天工夫就能赚一大笔。然而生活是很单调的,有些华人攒够了钱就移民到澳大利亚去,但也有华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只是到澳大利亚接受完教育就回来了,并不十分留恋西方的工业文明。
近些年,瓦努阿图的旅游业发展起来,许多西方人在这“世外桃源”建了星级酒店宾馆,同时还在街边经营一些小本生意,一时间改变了本地人的生活方式。瓦努阿图人说,他们真不喜欢这些外地人来打扰他们的生活,非常怀念从前白天打鱼晚上唱歌跳舞的日子。我住的酒店的大厨,虽然每晚要工作到十一点左右,但无论多晚他都要乘车乘船再回到另一个岛的家里,他坦率地说,他是因为不喜欢和外地人在一起所以才这么劳碌的,语气里充满无奈。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他们1980年才独立,之前是法国的殖民地。
回悉尼,旁边一位澳大利亚乘客,是支援瓦努阿图的教育志愿者,他说那里还有很多日本韩国人也在帮助他们。每个月他都要从悉尼到珀力维拉往返几次,他还鼓励我们前往。但是,想到那位大厨说的话,我不禁有些迟疑,因为身为瓦努阿图的主人,他们是这样不欢迎现代文明的影响,我们是否应该尊重他们本民族的生活方式呢?
但回头再想,虽然人人都羡慕渔歌唱晚悠闲的生活,但仿佛再要回过那种生活都不可能了。因为时代在进步,要想过真正独立富强的好日子,还必须开阔眼界接受教育。也许,瓦努阿图人潜意识里早已经认识到了,只是还不够充分,因为不养猪羊的他们,竟然会有这许多胖乎乎的猪的木雕图腾呢,看来,对好吃好睡生活的追求,我们人类都一样,但一定要付出辛劳。